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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春兰蕙草
冬去春来,春兰拔出第一茎嫩叶,尹书衡终于等回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二公子。
他前脚踏进家门,便见书案上端端正正地安放素笺一页,他拈在长指间轻轻翻开,就见着老友那潇洒清逸的字迹。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尹书衡瞅了瞅窗外一派明媚春光,微微一笑。 是夜,在杭州最为雅致的“晚来”酒肆,尹书衡轻拢儒衫长长的袖尾,亲自为沈二公子斟了一盏梨花白。 沈二公子曲指轻扪杯壁,笑道:“这店家的心思用在细处,寻得这刑窑的白瓷作酒器,倒也不俗。” 尹书衡也笑了笑,他长得倒不算很俊,远比不上沈二公子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但骨骼清润,如皎月疏杨,周身笼着温雅的书卷气。 “白瓷虽好,奈何过寒。”尹书衡垂眸看了看清冽的酒液,晚来酒肆自酿的梨花白又名“天欲雪”,酒色欺霜胜雪,“若用整块翡翠雕成杯子,必能更见此酒风韵。” 沈二公子略微一愣,却觉得有理,两人轻巧地碰了碰杯,白瓷酒盏发出“叮”一声清鸣。 挚友久别重逢,又都不是善饮之辈,两个人不一会儿便饮至半酣。 沈二公子随口讲起这些日子中的江湖逸闻:某一地有诗仙遗迹,某一寺存画圣仙踪,仿佛他并非什么武林豪客,而是为了一诗一歌而驰骋江湖的轻狂少年。 他言及某山有枯竹,形如指节、光润似玉,制之为笔大善时,尹书衡却道,老友你可试过以黄金笔绘画?黄金固然俗气,但所制成的毛笔笔身沉重,绘制起泼墨山水来别有一番风味。 当他赞起某地有位乐伶穿着浅青纱衣于月光中起舞,美得疑幻疑真时,尹书衡却又道,这么冷的天,女孩子家穿着纱衣可别冻坏了,不如裹上貂裘,更添几分雍容。 沈二公子讶然,凝眸端详尹书衡,见他神色淡然,既不似故意抬扛,也不像在说笑。迟疑了片刻,沈二公子试探地问:“三年不见,尹兄的口味好似变得……富贵了?” 他咽下到了口边的“伧俗”二字,但尹书衡何等聪明,一愣,回想之后不由失笑,对沈二说起一段往事。 百晓生有云,江湖最神秘的庄园是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而江湖最富有的庄园,则是东越倪庄。 东越倪庄之富,甲天下,傲寰宇。 说来也怪,举凡富户,若不是修桥铺路造福一方的大善人,便是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大恶人,两者间竟没有中庸的余地。尹书衡初临贵境,特意跑到清水坊乡间描摹东越山水,听说了倪家七位少爷小姐的光辉事迹,不以为然地想。 尹书衡素有文名,游历东越也算是当地文坛的盛事,不少同道闻风而来,兼他风度雅静,长得虽不能说如何英俊出色,却也是芸芸众生中显眼之极的人物,气质谦和冲淡,单单是站在他身旁,也令人觉得舒适。 因此众人忍不住找话题主动攀谈,一位中年文士嚅嚅地道:“尹先生您别不信,倪家的七位公子,不但六个男的如小霸王般横蛮,最厉害的是那位被宠上天去的女公子倪慧,真真是说一不二、目空一切,咱们这些人没少吃她的苦头。” 与他同来的另几名书生点头附和,心有戚戚,显是想起当初不堪回首的惨痛经历。 “哦?”尹书衡微觉好奇,他是谦冲君子,天性里对弱质女流有几分回护之意,不信一位大家小姐能够蛮横到哪里去。当下问道:“从何说起?” “一言难尽啊,倪小姐就是看不惯读书人……”中年文士愁眉苦脸地道,伸手把自己皱成包子状的脸肉抹开,待要开尊口、畅欲言,整个人却陡然僵住。 “咣咣咣咣——” 不知是谁在何处敲响了铜锣,刺耳的噪音让尹书衡微微蹙眉,却见眼前这一群人纷纷神色大变,冷汗涔涔,尤其是那位中年文士,长衫下的双腿抖得站都站不稳。 “刘兄,”尹书衡连忙伸手去扶,奇道,“你这是——” 刘姓中年文士一把挣开他,尖起嗓子大叫:“六小姐来了!” 尹书衡被这一声堪称惨烈的尖叫激出浑身鸡皮疙瘩,在场所有人也同时打了个寒噤。 刘姓中年文士先反应过来,迈着软趴趴的外八字短腿一溜烟逃跑,其余人紧随在后,刹时间狼奔豚突,也不知踏坏了地里多少青苗。 尹书衡瞠目结舌,木立在田埂上呆望一路烟尘滚滚,许久尚回不过神。 夹在官道两侧的是一望无垠的田野,春耕刚过,禾苗直冲冲地指向天空,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昨夜的雨水集成珠,轻巧地在叶面上翻滚。 倪慧率众穿过禾田,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尹书衡发呆的背影。 六小姐以为又是某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酸儒,看也不看扬鞭挥去,娇叱道:“好狗不挡道,还不给我闪开!” 尹书衡先听得耳畔风声,侧身斜步躲过,待听清了倪慧的话,登时大怒。 怪道众人畏之如虎,原来世间真有此等蛮横女子。 尹书衡不待回头,循着眼角掠过的一点红影,伸手,牢牢擒住倪慧的紫红软鞭。 恰有一阵风来,禾苗随风倒伏,尹书衡宽大的儒衫袂裾飘扬。 倪慧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只见青衫广袖,袖间伸出一只白玉般晶莹的手,指骨匀称,指甲亮润,指节上尤有墨痕。 那只手仅以二指捏住了她心爱的紫红软鞭,举重若轻,姿态优雅地仿佛拈花,她甚至恍觉这鞭子幻作了一枝含羞带露的紫花穗儿。 佛祖拈花微笑。 书生执鞭回首。 “轰隆”一声,天外春雷乍响。
第二章 去秋三五月
春雷乍响,惊蛰初闻,尹书衡抓住那根无礼的紫红软鞭,回身望向来人。
庄稼田里但见鲜衣怒马,仆从如云,被簇拥在中央的是一位骑着枣骝马的紫衫少女。 她头戴金冠,衣衫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在阳光下如明珠宝玉般流光华彩,腰间却仅是宽宽地扎了一条素白绫带,愈显得细腰纤纤,不盈一搦。 四目相投,尹书衡不料这蛮女生就一副好相貌,秀美娇艳,英姿勃发;倪慧见那书生长袖绕身一挥,身姿潇洒,仪态风流,也是看得怔了怔。 两人短暂无言,仅余马儿低首的喷气声。 “你……”倪慧先开口,尹书衡听得她声音娇糯,大有东越女子婉约风姿,心下又是一软,当即微微低头,想要仔细聆听她说什么。 孰料低下头,尹书衡只见遍地青苗倒伏、沟渠豁口,刚才还是一派盛世田园恬淡,此刻却仅剩狼籍一片。 尹书衡怒从心起,抢在倪慧之前淡淡说了一句:“大坏意境。” 他随手一抖,那条紫红软鞭激弹而回,便如一条迫不及待噬主的小蛇。 “小姐小心!” “六小姐!” “快闪!” 倪慧眼看着一点鞭梢如蛇口噬来,手上又有余劲未消,身不由己地在鞍上侧翻了半圈,险些堕鞍下马。 紧随在倪慧身侧的甲乙丙丁四名家丁是倪家精锐,四人交换一个眼色,同时勒缰,马儿发出一声长嘶,扬蹄向尹书衡踹去! “混账——”倪慧才骂了半声,却不见了眼前的坏书生影迹。下一刻那骂人的樱口被人从后掩住,她一闪神间,只觉那人手掌润泽晶莹,鼻触间还有淡淡墨香,却听得尹书衡轻声道:“多有得罪。” 声落身起,尹书衡将她提下马,几个起落间已脱出包围,与倪家其余众人隔出距离。 倪慧拼命挣扎,尹书衡顺势松手,她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在地上。 “哎呀!”倪慧屁股着地,虽没受伤,痛得够受。 尹书衡摇了摇头,状似无奈地摊手一笑,此刻他犹有余暇逗弄于她,像是丝毫未将远处呼喝追击的倪家人放在眼里。 倪慧咬牙忍痛,慢慢地翻身爬起。她武器已失,更自知不是眼前坏书生的对手,一张俏面上既羞且恨,问道:“你到底是谁?有胆报上名来,倪家不会放过你!” “小生尹书衡。”尹书衡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尹书衡是吧,我记住你了!倪慧哼一声,以为他不注意,抓个空隙转身便跑。 青衫一闪,差点撞个正着。 “让开!”她踉跄刹住脚,怒道。 尹书衡悠然摇首:“倪小姐要走容易,只需听小生一言。” 谁有空听你废话! 倪慧不理他,脚下轻功左冲右突,尹书衡轻轻松松,偏偏就挡在她路前。 “倪小姐,你可知何谓‘天地人’?” “元气恍惚自然,共凝成一,名为天也,分而生明而成地,名为二也;因为上天下地,阴阳相合施生人,名为三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所以这世间美景得天地造化之道,正应人和,须得珍之重之,而非肆意践踏。” 他唠叨个没完,倪慧憋急了尖叫一声,也顾不得什么招式,挥拳一阵乱打。 尹书衡笑着让过她拳锋,左手擒住她手腕,正要使柔劲化掉她的蛮力,脑后忽然寒毛直竖,他一把摔开她,飞快地仰面拧身而避。 迎面一阵劲风! 劲风如刀,隐隐带着腥味,尹书衡身向后仰,双足却平地纵跃而起,连环疾踢! 倪慧靴中所藏的四枚暗器一枚一枚被尹书衡踢走,第五脚正中她的膝弯,倪慧闷哼了一声,软绵绵地躺倒在地。 此时家丁甲乙丙丁终于纵马追了上来,四匹马比尹书衡尚要高出一个头,将他密不透风地围困其中。 尹书衡这一摔把倪慧全身筋骨都抖散了,她勉强撑起半身,只看到四家丁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尹书衡身陷局中,唇角却仍有一丝清高不屑的酸腐笑容。 倪慧看在眼中,只觉得这笑容可恶之极,却又不禁隐隐觉得这可恶之极的笑容之中,有一丝奇怪的可爱。她不禁心下自问:若自己的家丁把这人打败、立毙当场,自己究竟会不会高兴? 四把雪亮的钢刀兜头劈下。甲乙丙丁一齐动手,刀光如雪映亮了尹书衡的脸,倪慧看得目不转睛,却见他袍袖拂卷,明明是最为柔软的棉布,却激出“当当当当”四声响,将四把削铁如泥的钢刀卷上高空,又似有眼一般落向原来的主人头顶心,唬得甲乙丙丁抱头四散。 尹书衡施施然站在倪慧面前,忽然却以迅快无比的速度,抽出自己怀中的一支毛笔。 “唰!” 竹管的毛笔向着倪慧的俏脸袭来。 倪慧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四仆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奔过来救主。 ……毛笔却擦着她的脸颊掠了过去。 倪慧猛回头,却见田间一条奔着自己而来的银环小蛇,被那支毛笔钉死在七寸之上。 倪慧怕蛇,纵然那蛇已死,却仍吓得惊呼一声,赶紧起身想离远些。被尹书衡踢中的膝盖处却一片酸软,走了两步便欲跌倒。 尹书衡抬手扶着她。 倪慧抬眼,只觉得尹书衡近在咫尺的脸孔,放着柔柔的光。 等四大家丁冲过来时,半空中那青衣的儒生已优雅地划过半弧,轻飘飘坠地,背影没入青苗丛中。 她听到尹书衡遥遥一声清吟:“毋忘天人合一的道理,倪小姐,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第三章 屏筵空有设
刀法的至高境界是什么?
一刀夺命。 传说有个叫傅红雪的刀客,他的刀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看的,见刀必见血。 江湖上用刀的人很多,用剑的人更多。 一柄锃亮的长剑,举手间银光四射,寒气逼人,对手先就忌了三分,如果剑鞘上再缠裹着金丝银线,嵌满珠玉,对手便知这是哪户名门子弟,未免招惹强敌,手下自然再留三分情面。 因此,江湖上多的是不思进取的平庸剑客。 对付这种人,如果一剑削来,不够快,身法不够灵活,功力不够高强,全身的破绽便都会曝于敌前,像一朵开败的花,轻轻一碰,花瓣便会脱落飘散。 只需轻轻……一剑。 倪慧一剑削断一朵菊花茎干,素白的花盘坠地,墙外传来一声轻叹:“还是这么暴殄天物。” “谁?”倪慧明知故问,长剑一荡回鞘,喜滋滋地扬起脸看向声音来处。 “是我。”尹书衡从墙外翻身而入,仍是一身青色儒衫,施了一礼,“见过倪小姐。” 这天夜里有太好的月亮,隔着数十丈仍能看清他白皙的脸孔,发鬓黑如鸦雏,愈衬得面如冠玉。 倪慧开心地想去拉他的手,蓦地止住,想了想,也笨拙地福下身去,细声细气地道:“尹公子有礼,不知尹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尹书衡苦笑:“倪小姐何必明知故问。” 倪慧眨了眨眼,忍笑道:“尹公子此话怎讲?” 尹书衡见她还在佯装,摇了摇头,提高声音道:“都拿进来吧。” 高墙之外有不少人轰然响应,倪慧惊得倒退了两步,反手握住剑柄。 却并没有人再逾墙而入,只是沿着墙边吊进来十几口沉甸甸的铁皮箱子,摆在墙根下齐刷刷一溜。 尹书衡过去随意掀开一个箱盖,登时宝光耀目,他叹了口气,道:“倪小姐慷慨馈赠,小生无功不受禄,实在愧不敢当。” 近三个月来,尹书衡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端阳节独自登高,却见镇远镖局出动整整三队镖师,将三口巨大的箱子极其吃力地运到山顶,打开一看,竟是全套真金雕塑的东越山水!尹书衡只得自掏腰包,拜托镇远镖局再把东西抬下山去。 七月初七夜间,尹书衡在折之江上赏月。难为了镇远镖局划船而来,送至了八十八颗夜明珠镶嵌而成的群星图谱。 七夕之后便是中秋,镇远镖局又至,搬来了全套汉玉桌案,汉玉镇纸,汉玉笔架,然后是一套翡翠制成的笔墨纸砚。 又不久,尹书衡生辰,他独自在小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 “尹公子,在下受人所托,来送贺礼。” 数月来尹书衡一听到这声音便要头疼,还来不及躲避,镇远镖局的总镖头已经率领下属在店外等候。 估摸这次又是什么镶金嵌玉的俗物,尹书衡不由在心中叹气,对这倪家六小姐任性的行径全然无可奈何。 然而此次镇远镖局的人却并未如往常那样搬来一口口大箱,而是送上来一堆精致的杯盘盏碟,未几便凑成一桌小小的酒席。 就在尹书衡怔忡之际,突然一声轻笑传来,“如此的大日子竟然一人度过,未免也太孤单了些。” 来人正是倪慧。 今日她身穿一袭淡紫色衫子,少见的竟然没有佩戴华丽的首饰,反倒显得明眸皓齿,犹如一树淡雅的丁香。想起当日田园之间英姿飒爽的骑装少女,浑然不似同一人。 尹书衡微一失神,倪慧已经坐在他跟前,用银筷子夹了一箸不知什么山珍海味,递往尹书衡嘴边。 “贱降何足挂齿,不敢劳烦小姐。”尹书衡一惊偏头避开,想起方才那一瞬的恍惚,心里暗叫惭愧。 “你不喜欢么?”见他闪躲倪慧已然有些不悦,“有人跟我说,生辰就该吃寿桃讨个吉利……我学了三日才做成,今日还来不及打扮就给你送来了。” 尹书衡心中一动,这才看清那个做得十分拙劣的糕点确凿是个寿桃,听到是倪慧亲手所做,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但要这么就着她的手吃下,却是万万不可。 见他久久不肯理会自己,倪慧已然气沮,呛啷一声筷子扔在桌上,挺秀的双眉蹙在一起,愤愤地说道:“这东西食材简陋,一百文钱就能做上几十个,你果然不喜欢。” 她失望之余心中恼怒,竟然掀了桌子,径自去了。 望着地上那些白白糟蹋了的食物,尹书衡的无可奈何之中,又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怜惜。 深思了三日三夜,尹书衡决定不能再如此纠缠下去,一了百了,得要有个解决的法子。 于是镇远镖局又得了一单大生意,帮尹书衡将所有礼物运回。光打包装箱就费了好半日的功夫,临启程时,尹书衡思来想去,终归还是亲身上阵,连人带箱子一起来到倪庄,亲自退还。 倪慧天真地睁大眼道:“你不喜欢真金山水?你也不喜欢夜明珠?汉玉和翡翠,这些你都不喜欢?” 尹书衡苦笑着不说话。 倪慧想了想,问:“那你喜欢什么?” “小生不才,得罪了小姐,还请倪小姐见谅。”尹书衡无可奈何,“倪小姐又何必如此。”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喜欢什么?”倪慧眨了眨眼。 “……你喜欢什么?”尹书衡硬着头皮问。 “我喜欢你。”倪慧笑得灿若春花,仿佛这女儿家的表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尹书衡一时失声。 良久,方才叹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我见着什么好看的贵重的东西,都想送给你。这便是喜欢。”倪慧自有一套歪理。 尹书衡缓缓走过去捡起倪慧削断的菊花,拈在手中,道:“此花名为白玉珠帘,是菊中名品,等闲不得一观,在小姐这里,也不过就是练剑之物。你我道不相谋,何苦强求?” “你怎知是强求?”倪慧咬着下唇倔强地道。“你又没跟我相处,怎知道你就一定不喜欢我?” “那若是相处了,仍旧不喜欢,小姐可会死心?” 倪慧咬着牙看住他手上白菊,“一百日。你留在倪庄同我相处一百日,若一百日后你还是不喜欢我,我一定再也不请人送礼物给你了。” 尹书衡月光下却见她别开脸去,眼角发红,隐隐有珠泪盈然,不由心头一软。 犹犹豫豫地,便点了头。 第二日卯时,尹书衡房门即被敲响,他拉开门,看到倪慧在这春寒料峭里居然只披了数层薄纱。 微光中柔脂腻肤若隐若现,纱裙下摆直拖到地,行走时又有曳云带月的飘逸感,将女性的柔媚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云鬓轻挽,环佩叮当,娇怯怯笑吟吟俏立于外。 尹书衡微有恍惚,想起当日田园之间英姿飒爽的骑装少女,浑然不似同一人。 倪慧才不管那么多,见到尹书衡便心中欢喜,伸手就去拉着他道:“早餐备好了,有好多东西,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一样。快随我来。” 她转身便跑,轻捷如一只快乐的小鹿,晨雾凝聚之间,她白色的裙摆随着跑动散了开来,便如一朵轻云。 尹书衡略为迟疑,带拢房门,缓步跟了上去。 倪慧将本就富丽堂皇的倪庄布置得更为豪奢,翡翠雕树黄金筑栏,左边是佳肴美馔、戏台饮宴,右边是香车画舫、珍禽异兽。尹书衡左右环顾,但觉伧俗无比。 两人用餐之处一个小厅,隔间并不算大,为了保暖,倪慧命人在四壁都贴着挂毯。 毯上的图案是花鸟虫鱼,美人仙草,颜色无不大块鲜亮,光看着就透出一股子浓腻的脂粉气。与她衣着得清凉不同,每处玉石凳上都铺设了火红色的狐皮坐垫。而玉石台子上,一整套的翡翠碗与黄金筷的中间,则摆上了海参、鲍鱼、燕窝、鲨翅、熊掌、鱼肚六盘大菜,就着中间一大盆的鸡丝鸭茸火腿粥。 尹书衡叹为观止,却好生想念数月之前街边小店里的寿桃。 倪慧浑然不觉他的嫌弃,还献宝似地上来道:“这些,你总该喜欢了吧?” 尹书衡沉吟片刻道:“既要相处百日,那我今日便为倪小姐解说解说,自古以来的文人墨客,是如何解读‘喜欢’二字的吧。” “你说你说。”倪慧乖得像个小孩儿似的,“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会铭刻在心的。”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这是山川田园的喜欢。” “‘西园曾为梅花醉,叶翦春云细。’这是花草木石的喜欢。”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是香草美人的喜欢。” 倪慧眨眨眼睛,努力听他说教。 尹书衡见倪慧睁大一双杏眼,似懂非懂的懵然模样,无奈却又好笑。 然而《喜欢篇》已经开了头,不能不收尾。 “这人间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与‘天人之境’。所谓的喜欢,本是我之一心。若要使得对方亦有回应,便需先忘自身,由无我之境,方可再入天人合一的佳境……” 他说得兴起,倪慧先还勉强聆听,渐觉神困意乏,不由歪倒在玉石凳上,拥着狐狸毛皮再听了一阵,偷偷地举手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过一会儿,又打了个呵欠…… 尹书衡声音渐悄,渐至不闻。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倪慧蜷缩成一团熟睡的身影,沉默了许久。 一阵风过,尹书衡伸手帮倪慧掖了掖那毛皮。 ……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是为失人。 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是为失言。 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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