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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 夏季的天空,北方依稀飘荡流云红霞,寂寥在海天一线之间,有风吹起,将海岛遍地的珊花琼草以圣洁和淡雅的色彩摇曳绽放,淡青的、乳黄的、脂白的、翠绿的、姹紫的,各种缤纷颜色仿佛璀璨银河一般,不停闪烁在这片布满晶玉之岛上,孔雀在珊树下绽开七色羽屏,白虎懒散地卧在玉石丛中,海风中送来只只海鸥,在空中留下道道白色流影。 远处玉色琼林之中隐现着一座巨大的船形宫殿,琉璃做瓦,黄金为梁,白玉做阶,兀立在海岛之中,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气,令人不由心生崇敬。 迟英迷迷糊糊地走入其中,也被眼前这琳琅满目的珍奇玉景所倾倒,直到身后海滩处有个声音在高喊:“迟英,迟英!” 海风挟带着鱼腥臭味扑鼻而来,迟英还没来得及捂上口鼻,一个黑衣影子便像箭矢一般飞掠过来,直直地立在他的眼前,他失声道:“快腿杜衮?”再一看到对方一手抓着活鱼津津有味送入嘴中大嚼,一手紧紧捏着一张古旧泛黄的羊皮纸,他的眉头不由微蹙。 “你怎也有南宫宝图?”快腿杜衮同样很吃惊,当他看到迟英正悄悄地将手中一卷羊皮纸藏于袖中,不由哈哈一笑,一边将鱼骨抛到身后,一边将手中羊皮纸一抖,纸背上“南宫宝图”四个飞扬大字夺目飘起,如痴如醉念道,“南海玉墟,人间仙园,鬼中地狱,有死无生!” “你说什么?”迟英才开口问,突然从旁侧一株琼白玉树上倒吊下一个青衣女子,流云袖轻轻在他身上一拂,南宫宝图便不见踪影,他一转身,那青衣女子如流水一般从玉树上翻了下来,清眸流盼,吟吟浅笑,葱指勾了勾,道:“迟英,你想要,就得先抓着我!” 她的话音刚落,迟英已闪电般出手,紧紧抓住她的右手,冷冷道:“小青蝶,快把宝图还我,否则莫教我将你领到六扇门中领了花赏!” 小青蝶伊雪黛眉微蹙,见挣脱不了,便也不再乱动,她撇着嘴唇笑嘻嘻道:“还你就还你,就你有,别人没有吗?”说着,她流云袖一抖,两份羊皮纸便像变戏法一般出现在左手中,同样是泛黄的旧羊皮纸,同样是那四个飞扬大字——南宫宝图。 “这……这怎么回事?传说南宫宝图隐藏惊世珍宝,世上独此一份,为何你俩都有?”迟英收回宝图,仔细藏于衣内,困惑地问道。 “没有这份南宫宝图引路,哪个船老大吃了豹子胆敢载你来这儿?”小青蝶伊雪悠然一笑,吃吃道,“这里可是南海玉墟,人间仙园,鬼中地狱,有死无生!” “有死无生,有来无回!”一张脸突然从迟英脚边闪烁发亮的瑶砂中露了出来,还未等迟英退开,一个人已轰然跃出砂堆,一剑斜斜朝迟英咽喉挑来。 迟英并没有动,而是伸出两根指头,在电火石光那一刻准确地夹住剑尖,沉声道:“无影剑李梦楠,莫非你手里也有这样一份南宫宝图?” 那个高个白晰青年哈哈一笑,手腕微微一抖,剑尖便像泥鳅一般从迟英指间挣脱,但当他收剑时,剑尖上却不知何时已挑着一枚钱币,叮叮叮地撞着剑刃不停发出颤音,冷笑道:“鬼算盘钱大掌柜好威风,还不现身吗?” 一个声音长笑而起,紧接着一个穿着紫红相间奢华衣袍的中年男子伸着懒腰,从另一株琼枝上荡着珊藤落了下来,他将盖住脸面的羊皮纸摘了下来,懒洋洋道:“太吵了太吵了,你们就不能安静一点吗?这只是小小的警告而已!”他微眯眼睛抬头看了看天,道,“今天天气不错,不是杀人的日子,你们可摊上好运了!” 无影剑李梦楠不由大怒,正准备举剑刺之,但当他斜眼看到一个佝偻老人大白天提着红灯笼慢腾腾地从琼林深处的船型宫殿走来时,便不由整个人僵住,那一剑再也刺不出去。 “都到齐了吗?”那佝偻老人走近了,举着灯笼一一照过五人,这才伸出一张枯树般的手,道,“把宝图都给我吧!” 令迟英惊奇的是,这些江湖中响当当的武林高手,在这个毫不起眼的佝偻老人面前居然乖得像只小猫,话音刚落便立刻毕恭毕敬地递上宝图。 第一个交图的是李梦楠,佝偻老人用手轻轻地捏了捏羊皮纸的一角,再凑上鼻子仔细嗅了嗅,一声不吭便将这宝图塞进灯笼中烧了,然后迟英惊讶地看到伊雪、杜衮和钱文华争先恐后地将宝图献上,直到佝偻老人全都将这些羊皮纸烧成灰,他们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佝偻老人阴沉沉地看着迟英,冷冷问道:“你的宝图呢?” 迟英看着周围四人阴沉诡异的笑容,再看那佝偻老人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由打了一个寒栗,手伸入怀中要取宝图出来,但冰冷指尖刚触到羊皮纸便如触电一般缩回,他颤声道:“什……什么宝图?我可没有什么宝图!” 佝偻老人嘿嘿一笑,举起灯笼仔细打量他的脸,声音如凄如泣:“南海玉墟,天下归客,入我仙园,不死不归!”他转过身去,步履蹒跚地向琼林深处的船形宫殿,其他四人见状,不敢怠慢也急忙跟去。 当众人全都步入琼林之中时,走在最后一个的伊雪突然回过头来,招了招手,神秘莫测笑道:“入我仙园,不死不归!” 迟英远远看向那船形宫殿,却不敢跟去,独自在滩头徘徊到黄昏时刻,直至潮水涨起,竟淹了大半玉岛,所幸附近有一处小丘地势较高,攀得琼岩之顶才幸免于难,而原本岛中心的船形宫殿虽已部分浸入水下,但由于所处地势较高,竟安然无恙。 不过入夜时分,潮水再次涌起,终将丘岩也为之淹没,他紧紧抱着一根浮木在水中浸泡了整整一夜,待到天明时分,这才发现整个小岛已消失在海面,而那船形宫殿更是了无踪影。 他就这样在水中又苦苦浸泡了一日,正巧有商船路过,这才将他救起,侥幸脱离险境,回到陆地,再不敢轻易涉水。 出山 夜已深沉,雨却滂沱。 南海赤水港就像熟睡的巨人,静静地横卧在一道弯曲的海岸上,仿佛已经陷入深沉酣睡之中。 一只颜色鲜妍的彩蝶静静地伏在喜来客栈门外那挂起打烊的牌子上,月光流银般洒落蝶翅,给赤水港的夜色多添一道奇丽景色。 这一晚店门始终无法关上,只因为店内的桌子上还醉熏熏地趴着一个蓬头污面的年轻人,在他的桌子上,东倒西歪地摆着五、六坛空酒,任凭店小二怎么好言相劝,亦或是怒打恶拍,依旧呼呼大睡。 掌柜见这醉汉虽睡得酣,手里却像钢钳一般紧抓着破纸团不放,不由好奇心大起,叫来几个小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将那破纸团从醉汉手心中扯了出来,他将那纸团展开,发现这竟是张万象门出品的《江湖快报》,上面罗列了近期几件江湖大事——京城十八家巨户一夜被盗,天下镖局的十万两朝廷官银被劫,采花贼杜一飞在枫桥镇被京城名捕擒拿归案,恶贯满盈的“熊谷双煞”在飞霞驿被人挑断手筋脚筋弃于驿道上……不过这些都没引起那醉汉的兴趣,快报上用墨笔圈出的几条消息全是几个江湖名人的死讯:“无影剑”李梦楠坠于天绝塔,“快腿”杜衮海饮暴毙于古陶镇,“小青蝶伊雪”失足淹死于迎仙渡,“鬼算盘”钱文华的尸体在秦川帝陵盗洞中被人发现……最后一条则是,十日前“灰蜘蛛”林耿在南海渔村失踪。 店小二一边舞着双手赶开绕在身边不知哪来的彩蝶,一边建议东家把这醉汉暴打一顿再扔到门外臭水沟喝水,掌柜亲自搜遍对方所有衣袋都找不到半毛铜板后这才同意小二建议,不过正当小二们就要架起醉汉准备一顿乱棍轰出店门时,门外突然有人喊了声:“敢问迟英迟少侠可在?” 话音刚落,桌上那个本已醉眼迷蒙、酣然大睡的年轻人竟像变了个人似的,猛然一弹,身子快如疾风跃到了门口,眼眸炯炯如炬,瞧了一眼对方黑色镖衣后插着的蓝色镖旗,拱手道:“在下迟英,敢问可是镇远镖局的师傅?” 那镖师急忙拱手回礼,道:“正是正是,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师赵飞,十日前有人托我们送口箱子来这儿找迟英迟少侠……”这时,门外的大街传来“咚!——咚!咚!”一慢两快的声音,他回过头去,恰巧看到一个更夫模样的矮个老人正提着铜锣走过门口,不禁笑道,“好像没迟到!” 迟英脸色微变,道:“什么箱子?” 那镖师并不作答,而是拍了拍手,身后便走出两个手脚粗大的趟子手,将一个嵌着金玉宝石的藤木大箱搬进店来。 迟英刚想问对方是谁托的镖,那镖师却再次拱了拱手,招呼两个同伴直接抽身离去。 掌柜在一旁好奇地凑头来看,却被迟英随手从那藤木箱上掰下一块卵石大小的金子砸到了脑袋。 “滚。”迟英只说了一个字,整间客栈里竟瞬息空无一人。金子的魔力竟至于此——迟英苦笑了下用掌拍开箱盖。开盖的那一刹,他心跳骤停一拍! 箱子内正蜷曲着一具赤条条的尸体,皮肤枯皱、咽喉发黑,显见中毒毙命多时,一张古旧泛黄的羊皮纸正覆盖在尸体面上。迟英面色发青,颤抖着手取下那羊皮纸,死人面色灰败,并非他人,正是自己的好友——灰蜘蛛林耿。 迟英盗墓,向来只用自己随身的天水蝶为探哨。五年前在秦川,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另一派的游侠是怎么使用昆仑玉来寻宝的。那日灰蜘蛛将一块晶莹细润、剔透无瑕的软玉置于土中,以内力按发,四周而探,立时便查明珍宝藏埋方向,比起天水蝶所测不知精准了多少。也正是那一年他们联手连掘秦墓宝库一十二座,全不落空,不过他却始终没找到记载上古奇风异志的“秦墓竹简”。 不过他们的过命交情却是在挖掘第十三座秦墓时结下的,当时他们挖到一个空棺,里面一层一层套了足有十余层的棺椁,最后仅放一个盛着紫色花种的古旧盒子,再无别物。 当时灰蜘蛛坚持要取走那个花盒,却不慎触发了最里层棺椁上的焦油机关,顿时几千斤的黑焦油像洪涛骇浪一般咆哮着从墓厅顶上十二具石制饕餮怒张的嘴洞中倾泻而下,当场便将林耿的两个伴当淋成了落汤鸡,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两人浑身浸在滚烫沸腾的焦油里惨样,他们那临死前的尖厉叫声仿佛能穿越时空从那夜直抵现今,时常让他冷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 当时灰蜘蛛完全被眼前恐怖骇人的景象吓住,泥雕木塑般一动不动。就在那波涛一般卷着黑色浪花的焦油像魔鬼吼叫一般朝他们扑来时,正是迟英一把抱住浑身僵硬的灰蜘蛛朝原路飞逃,并在通道口率先顶他出盗洞口,也正是在焦油澜潮吞没盗洞口的最后一刻,灰蜘蛛及时反应过来,伸手将他从墓内盗洞中拉了上去,两人这才惊险无比地逃出生天。 从那时起,灰蜘蛛与他便结为生死兄弟,灰蜘蛛还将身上一块刻有蜘蛛印记的上等昆仑玉赠予了他。在他们分手之际,灰蜘蛛告诉他,秦墓中所找到这紫色花种,正是江湖黑市上有人高价悬赏之物,他要赶去将此物出手,便不再陪伴迟英继续寻那秦墓竹简。 两人就此分别,一晃五年。不想在两月前,灰蜘蛛林耿突然上门找到了他,执意要借走当年那块结拜信物昆仑玉,说是南边有一个很棒的宝藏要去挖,挖到后两人二一添做五,并答应将来再还一个更好的昆仑玉。两人约好八月十五在赤水港喜来客栈碰头,不见不散,他却没想到前来赴约的林耿现在正冷冰冰地躺在箱子里,手里捏着已成破碎的昆仑玉,脸上覆着……脸上覆着的那张羊皮纸,竟就是迟英当年见过的那张——南宫宝图! 迟英坐在箱子旁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着掌柜颤颤巍巍地从门外探头探脑,看着店小二们在后厨脸色苍白地窃窃私语,看着门外瓢泼大雨呜呜地卷入店内,看着尸体上已冒出的一条两条活蛆…… 当一夜过去,风憩了,雨霁了,门外“咚——咚!咚!咚!咚!”传来更夫一慢四快的敲锣声时,迟英终于从箱子旁站了起来,走到柜台后面,一把将蜷曲在地的掌柜拎了起来,一字一字道:“我要出海。在附近帮我找到能去南海的船老大,就说我有南宫宝图。” 遇险 太阳西斜,霞光从浓郁的云层上滑翔而过,将点点碎金洒在赤水港的街道上,一天就这么即将过去,而能载他去南海的船老大却还没消息。 迟英正往下一家船行去,却忽然闻到小巷子里飘出的阵阵浓郁酒香。他犹豫片刻,随手摸了摸腰际——酒袋不在,应该是落在喜来客栈了,得要折返去拿。但一转身还未行出巷子,几个阴森诡异的鬼影便堵在巷北,将他拦住。 迟英并不怕鬼,尤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当他真的碰见鬼,而且还不只一个的时候,却还是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一刹那鸡皮疙瘩便像疹子一样迅速从脖子布到了后心,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涌泉一般从心底里汩汩涌起,他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为首的正是昔日在南海玉墟碰面的无影剑李梦楠,不过他现在的的样子却十分恐怖诡异,一袭蓬乱长发披挂脸上,只露出的小半张脸却死白得骇人,仿佛被重物击过,半边脸都变形青肿,空洞无神的眼里有血不停地溢出,淌过脸庞自下颌滴落,一双青灰色的手毫无血色,简直与僵尸毫无二致。 “你不是摔死于天绝塔吗?”迟英看到对方那双鬼火一般空洞惨厉的眼睛时,终于忍不住打个寒栗,身子斜倾向前踏出一小步,那僵尸的剑突然拔了出来,闪电般朝他咽喉刺了过来,猝然间,满天寒星,犹如暴雨梨花一般向他头上击来。无影剑就算是死,也还没有忘记怎么使剑。 迟英并不去挡那一剑,他右脚一蹬墙角处凸起的石板,整个人便迅急退后,然后右手在石墙上一按,已是找到无影剑那漫天剑影中的唯一破绽。正要夺剑擒人探个究竟,一道白光从僵尸身后夺闪而出,吱地一声划破空气朝他面门神庭穴击来。 迟英的背部已经贴到酒肆门牌上再无退路,勉力一避之下,只听“夺”地一声响,整个石墙都嗡地发出尖锐刺耳的颤音,震得他头皮发麻,离他眼睛仅有一指之宽的墙缝中赫然出现一记青光闪耀的金钱镖。 “鬼算盘?” 迟英随身的彩蝶似是被这一镖所震慑,抖着鲜妍翅膀远远地飞走了,姿态仍旧保持轻盈。透过霞光下那如网的金色脉络与纤细如锦的触须,他看到从阴影处僵直地走出一个黑影,脸上青灰皮肤仿佛瓷片一般一片片地脱落,露出里面的腐烂肌肉与血管,但更令他寒毛凛立的是,那死人双手各抓着一叠厚厚的边缘被磨得极锐的钱币,半弓着腰绷紧全身,仿若即将发射的炮弹随时准备将手中全部暗器掷出。 迟英以一敌二并无胜算,幸好轻功还算不错。趁着那俩僵尸未能前行,他身子一矮又一抬,便轻飘飘如那天水蝶一般飞掠过青墙,到了小巷的另一面。 但才一落地,迟英便发现那里有一个人……不,有一个僵尸。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寒气四溢,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他,一双仿佛老树皮一般枯槁的手上各套着一副指刀,阳光落在指刀的尖刃上竟折射不出光芒,显然上面喂足了剧毒。他几乎就要鼻对鼻地贴到这僵尸冷冰冰的脸上,当他迅速后撤看清对方面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快腿杜衮?” 迟英想也不想转身奔向小巷的尽头。但小青蝶那苍白诡艳的尸体慢悠悠地从屋檐上倒吊下来,吐着惨青舌头一荡一荡地向着他。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回头,回到原来的位置,向着本来答应载他出海的船家那边走去。 四个僵尸仿佛鬼魂一般紧紧跟随。迟英发现,只要他在出海之前有一丝一毫地迹象要去做些别的事,死人便拦住他的去路,似在赶羊一般,催逼着他南下出海而去。迟英打不过那些死人,便索性不去理会——你们既要我出海,反正我本来也要出海,那出海便是。直到他登船的那刻,那些死人仍未罢休,站在码头直勾勾地目送他出海而去,就差挥手道别了。 真相 在南海上航行了一周,当他从底舱坚硬床板上一觉醒来,抓着酒袋想往嘴里倒酒时,却发现连最后一滴也挤不出来,便不得不捧着肿胀的脑袋,双手并用攀着扶梯踉跄爬上甲板去找船老大讨酒喝。 不过当他搜遍上下船舱与甲板时,惊恐地发现船上仿佛空气蒸发一般空无一人,甚至连船上的衣服、物什、食物和淡水都不见踪影,就像根本就是艘空无一物的鬼船,随着海风在海天一线间静静漂浮着,而半日之后令他几乎绝望的是,这鬼船的底舱不知哪处竟漏起了水来,船身一点一点倾斜,慢慢向大海深处沉去,而四周白茫茫无尽海天,再无船只靠近救援。 当他手脚冰凉、四肢无力地朝那无尽黑暗的海底沉去时,一只有力的臂膀突然从背后紧紧钳着他的脖子,一路奋力朝海面上游去,他看不到对方的脸孔,却能感到熟悉的气息与影子,他张口想说话,却让咸冷海水灌入喉中,塞满胃部,最后完全陷入昏眩之中,不醒人事。 ……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一荡一荡地倒吊在一个极其华丽的宫殿中央。四壁之上都有明珠,却耀出斑斑点点的血迹;一人多高的珊瑚树奇光夺目,树下却堆着一堆白骨。迟英无暇欣赏这奇异的美景,只觉浑身剧痛,骨架将散未散,头也又昏又胀,定是已不知道被倒吊了多久。 这时,门上的小窗口突然打开一条缝,有一丝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道飘入他的鼻端,令迟英确定自己仍在海上。片刻之后,“啪”地一声,壁上明珠全灭,四围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有人吗?”黑暗中时间过得特别漫长,迟英决定不再忍受,直接开口呼救。“有人吗?这里是哪里?谁来帮我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很容易,却又很难。”黑暗中一个难听的老者声音响起来。 “……你是谁?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迟英话一出口,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下。或许是上好的鲨鱼皮鞭,抽得他极痛,“啊”地一声之后,鼻子一热,便有血液冒着热气滚下脸庞。 “这里可不是什么鬼地方。这里是人间仙园!”又是一鞭抽过来,抽得迟英浑身痉挛。那声音凑得极近,阴沉沉地笑道,“记住,是人间仙园——无数人梦寐以求能到的地方!” “南海玉墟!”迟英心中明白过来,“是你弄沉我的船?也是谁救我上来?林耿为何会死?那些人又为何没有死?南宫宝图究竟是怎么回事?” “迟少侠的疑问可真是一件接一件,不带重样的,听得人都喘不过气来!”那人慢悠悠地在迟英的后脑勺处来回行走,笑道,“只可惜,被吊在这里的人只配回答,而没有提问的权利。” “好啊,那你问啊!”迟英没好气地喊。 “你要我问,我却偏要答你。我答你的那个问题,是关于‘林耿为何会死’。”那人桀桀笑着,一挥手间,壁上的明珠又亮起来。 偌大的宫殿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老者,只有一个身影,手持一条黑色的皮鞭,从他背后慢慢走过来。那人越走越近,终于走到迟英的正面。迟英吃力地倒着看上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灰蜘蛛?” 此时的林耿神采奕奕,满面油光,再无之前那具赤条条,皮肤枯皱、咽喉发黑的青惨尸体模样。他笑嘻嘻地将鞭子从左手换到右手,轻轻一扬。迟英只觉一阵火烧火燎般的疼痛,皮鞭已卷着一块皮肉离开他的身体。迟英死死咬住牙龈才忍住惨叫,但更痛的不是皮肉,而是内心。 “林耿,你……是你出卖我,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来?” “也是我,将你从海底捞上来,让你无须在鱼腹里与死鱼死虾们做朋友。”林耿笑了笑,“好朋友不言谢,下次你若再沉入海底,我保证还是会捞你——捞你的尸体上来。” “既然如此。”迟英闭上眼睛,“我没什么要说的。” 林耿挥起鞭子,一刻不停地抽打了迟英数十下。迟英只是紧紧闭目,似被抽打得血肉横飞之人根本与他无关一般,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出地忍耐着这酷刑。 直到灰蜘蛛挥鞭子挥累了,之前那个难听的声音才从头顶正上方响起,“够了。” 迟英缓缓睁开眼。正主到了。谜底似乎亦到了揭开的时候? 出现在迟英倒吊的视野中的,是一个三尺高、头插紫花的丑陋侏儒。眼睛一大一小,闪烁着阴戾残忍的光芒;满嘴参差不齐的黑牙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肉气味。最让迟英惊奇的却是,这侏儒正稳稳地坐在一个光头胖子的肩膀上。那光头胖子与其说是人,更像一个座驾:他的耳朵被割去,以避免磨到那侏儒骑乘时的膝盖;他的眼睛也被挖掉,每一步前行转身或者后退,都只能遵循那侏儒用脚踢他肩膀的指令。 “说吧,南宫宝图你是怎么得来的?”侏儒骑着光头,绕着迟英转了一圈。 “当年那张南宫宝图?……我不知道。”迟英毫不犹豫地回答。 “怎么,迟少侠还没挨够鞭子?” “你是南海玉墟之主?” 林耿在旁轻咳了一声,“不得对药王爷无礼!” “药王爷?”迟英挑了挑眉毛,他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你没听过药王爷,总该听过居士林的圆智大师。”灰蜘蛛指了指那侏儒胯下的光头胖子。 “……当年棍挑少林的……‘血僧’圆智?”迟英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三年前已经圆寂,骸骨烧出八十八颗舍利的圆智大师?” “他从前是谁不重要。”侏儒难听之极的笑声又响起,“他现在只不过是我胯下的一匹马儿,而已。” “……你们不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我又要如何回答你们的问题?”迟英放缓了语气,“从血僧,到快腿杜衮他们四人,再到灰蜘蛛,本应该死的人都没有死,这一切,都与你——药王爷有关,是吗?” 那侏儒看了一眼林耿,略点了下头。 林耿开口解释,“你是真不知情还是装到现在?南宫宝图根本不是什么藏宝图,而只是药王爷与客人之间的交易信物而已。持有南宫宝图之人,便可获取药王爷的‘与天争命丹’,从而伪造各种死法,自江湖中消失。但当年你根本就不在药王爷的名单上,又为何会出现在南海,还拿着一张南宫宝图?” “从江湖中消失……”迟英慢慢咀嚼,终于一点一滴明朗起来。“血僧为了逃避少林的制裁;杜衮是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伊雪被官府通缉得疲于奔命;李梦楠与他嫂子偷情;钱大掌柜则贪了不该贪的钱——所以他们必须死,只有死,才能令得他们从窘境中摆脱,改换新的身份,天高海阔,重获新生!” “不错。卖家卖一个出路,买家则自愿为药王爷驱使三年。三年之后,‘与天争命丹’的药效便能稳定,假死之人再无后顾之忧。” “那你呢?”迟英冷冷问,“你又是犯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定要死?” 药王爷随手将头上插着一朵紫色鲜花取了下来,一边用力扯下露在外面的鼻毛,这才将紫花凑到鼻前嗅吸,然后一脸满足地将紫花插回头上。紫花吸引了一只不知何处来的小小蝴蝶,药王爷嗅那花时蝴蝶便机敏地飞走,紫花插回药王爷头上后蝴蝶又翩然无声地落在花上;蝶与花仿佛浑然一体,分不清彼此。 “这朵是本应已绝种,却被从秦墓里带出来的酥魂花。若无此花,又何来‘与天争命丹’,这款江湖有史以来最逼真也最成功的假死药物?又何来如今这堂皇华丽的海上行宫?说起来,还要感谢当年你与灰蜘蛛九死一生,令如此珍稀之物重回世间。” 迟英舔着嘴角边湿咸的血渍,道:“五年前我们盗墓找到此花,林耿将花卖给了你,从此亦成为与你合伙之人……三年前血僧是第一个成功之人,却受你算计,变成了如今这副惨状……之后不久,我在南海,若非我及时逃离,恐怕也……事隔三年,为何当时不查,现在才来?“ 林耿轻哼一声,偏过头去。 药王爷道,“灰蜘蛛说你救过他的命。当时我们虽然发现你莫名潜入此地,但你及时回头,我们也就算了。但近日有人盯上了我们,好几次有人驾船在南海梭巡,又或者假意求药——这些人的骨头,现在就在那里。”药王爷赶着马儿走到珊瑚树下,又令马儿踢了两脚地上的白骨。“南海玉墟本是我们苦心设计的宝船,假死还魂之事也是江湖绝密。这拨人来,难道和你没有关系?你当年潜入南海,难道不正是为查访酥魂花,或是灰蜘蛛的下落而来?” 迟英只得苦笑,“若我当年就起了疑心,又怎会因为灰蜘蛛之死而如你们所愿,买舟出海,致为你们所趁!” 药王爷与灰蜘蛛的脸色双双一变。 林耿手一抖,长鞭缠住迟英的脖颈,“那你的南宫宝图是从谁那里得来的?说!” 长鞭紧勒。 迟英被勒得翻着白眼,心中却在想:是啊,我的藏宝图究竟是从谁那里得来的呢? 这个问题他想过很多次,但从无答案。那段记忆莫名其妙似是被人抹去了一般。迟英一直以为,这是当年呛水漂流所致。如今看来,又似乎不那么简单。 “离下一次涨潮的时间还有一段时间。”林耿的鞭子越缠越紧,“你若坚持不肯吐露实情,那今日便只好海葬在此了。朋友一场,这又是何必?” 迟英张大嘴,手舞足蹈地却仍喘不上气,脑海中各种繁花乱闪,黑的白的蓝的绿的线条都晃来晃去,一时之间,竟有一些零碎的片段闪过天际。 尾声 无底的深渊,他在不停地下坠,空中有大群的食尸鹰在他周身飞舞,不时有一只两只鹰飞近身来,用尖喙啄去他脸上的皮肉,甚至连一只眼睛都被啄走,他在下坠中不停地手舞足蹈,也不停地发出凄厉的嘶嚎声。 “你真的想要退出吗?”一个白衣人骑着食尸鹰出现在他面前,鹰喙用力一啄,将他另一只眼睛也啄走,一下便吞入喉中,顿时他满眼是血,痛得浑身痉挛颤抖。 “对,我想好了。”迟英整张脸都被飞舞的鹰群啄得面目全非,但他仍倔强地昂起头,“公子,请你成全!” 白衣人静静地看着鹰群将他血肉之躯啄出白森森的骨骸,终还是轻叹一声,道:“你可以退出,但在此之前,你要取一样宝藏给我,赎回你的自由之身。” “什么宝藏?”迟英两眼已被啄瞎,半张脸都已经被鹰喙撕碎,但他好似仍然能看到那白衣人的样子,他双手在空气中盲目地舞动着,仿佛想抓到什么,却有泪水从空洞无眸的眼眶内静静地流下来,“地狱天堂,我都愿去,求公子下示。” “不必上天下地,只要出一趟海。”白衣人将一卷古旧泛黄的羊皮纸递入迟英的手中,一字一字道,“记着,你只有一次机会!” 迟英一接过那羊皮纸,围绕在他周围的鹰群纷纷化为团团火球在空中烧成灰烬。他向着无底的深渊下坠,直到重重落在地上,浑身的伤口都一起叫嚣着剧痛起来。 落在地上? 迟英试着睁开眼眸,发现眼珠还在。 华丽的宫殿终于在视野里正了过来;两只小巧的蝴蝶飞过来,恋慕地停到他的手背上,蹭出酥痒的感觉。而药王爷却已不在。站在宫殿正中的是个白衣人,一个令得迟英忽然不知眼前是真是幻的白衣人。 迟英安抚了下蝴蝶,记忆似雨水一般一点一点浸润土地。“……公子?”他下意识地唤。 白衣人的手中优雅地拈着那朵紫花——奇怪,那花插在药王爷头上时便显得无比丑恶,如今被他握在手中,却显得美丽非凡,不似人间之物。 “迟英,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 白衣人略晃一下紫花,迟英的天水蝶便从他手上飞过来,一只停上那花蕊,一只停在白衣人的肩头。“当年不得不洗去你的记忆,如今也好,从此之后你便是彻彻底底的自由之身,再无牵绊。” 迟英凝视那蝴蝶,眉头紧皱,“南海玉墟不是墟,而是船,所以没有人能找得到它。但若找不到它,就找不到药王爷的巢穴,找不到酥魂花……所以,我三年前就该进入,那么,三年前你就可以凭着天水蝶而找到此处……我足足晚了三年,是吗?” “没关系。”那白衣人微微一笑,如春风吹开繁花一般,“我等了你三年,你最终没有令我失望。” “不,我不止晚了三年。五年前我就该认出酥魂花,我就不该放任它流传到黑市……”迟英狠狠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呜……头……头好痛……我是谁?你又是谁?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人轻柔地握住迟英的手腕,一股强大而中正的内劲传了过来,舒缓迟英经脉之中的蠢蠢欲动。“莫要去想了,你只需记得你当年对我说的一句话:你挖了那么多宝藏,最终却发现,只有‘自由’,才是世间最大的宝藏。” 迟英不知为何就觉得那白衣人足以信任,放任他将内劲传到他四肢百骸之中,然后便缓缓失去知觉。 …… 再醒来时,竟已是岸边。 南海波涛汹涌,海风咸腥。极目望去,再无什么宝船宫殿,琪花玉树。迟英不知为何就是知道,那艘船必定已经永远沉没在波涛之中,而药王爷和那些假死之人亦不会再在世间出现。 迟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扭头,却看到灰蜘蛛林耿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蜷在他的脚边。很显然,白衣人留下了这个自己的“好朋友”,任他处置。 林耿也正看向他,他原本英俊挺拔的脸不知是否因为假死过一次的缘故,变得灰暗沉重。两人面对面对视了片刻,林耿干咳一声,极其艰难地开口问,“我出卖了你,你要杀我报仇吗?” “我杀你,或者不杀你,又有什么区别?”迟英认认真真地反问。 灰蜘蛛愣住了。 “整个南海的人都看见你死在喜来客栈的样子。这个江湖上再也没有灰蜘蛛这个人。曾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林耿,已经死了。”迟英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站起来。 眼前无边无际,天高海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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